《中国国家地理》本期新疆专辑刊登了我的文章,写巴音布鲁克草原的。由于篇幅限制,做了删改。原文奉上仅供参考!
巴音布鲁克——土尔扈特故乡
“骏马、雪山、草原……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将近20年前,一个来自新疆的土尔扈特青年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将信将疑。那时候,各种古老的生活方式都在 被否定,少数民族普遍汉化,青年人追求现代生活方式,对古老传统的追忆和热爱据说是新兴的小资们的小情调,不是当地百姓的愿望,所以我觉得那句话是电影或 者小说里的。
那天我们刚看完电影《悲情布鲁克》,看到雪山脚下的草原上,蒙古英雄策马飞奔,我鬼使神差地知道那个拍摄地在巴音布鲁克,在遥远的新疆。那时候,去新疆还 要做72小时火车,遥远得好像在天边,影片上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优美得有一点魔幻色彩,在我的心里种下一个和苍天一样遥远的梦。
一、缘起
我第一次触碰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方式很特别,也很震撼,那是1996年。那年在京蒙古族那达慕,白天活动结束后,晚上要放两个电影。我当时在中央民族大学上 学,学校里的蒙古族男孩子们非常惹眼,女生们常常围着他们套磁。那天,不知哪位高人,竟然套到了电影票,而且我们全宿舍女生都有。我们一起骑上自行车,在 初夏北京的大街上一路跑到广播剧场。
电影院里,一千多蒙古族青年坐在一起,这种经历非常特别,因为可以体验到整个族群对电影的反应。那天的两部电影之一是《悲情布鲁克》。后来我看过一些这部 电影的采访,年轻的学生在电影院里的反应和导演、主演们描绘的这部电影在其它地方放映时观众的反应不太一样。现在回忆起来,我不记得大家对哪个情节有特别 强烈的反应,表达爱情、友谊、亲情的?都不是,年轻的学生们甚至在看到成年人在电影里恋爱时发出尴尬的笑声,但是每一次当银幕上出现辽阔的草原时,电影院 里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当开都河蜿蜒的九曲出现在银幕上时,电影院里甚至“轰”地一声惊叹,一声喝彩。那是我第一次领教蒙古人对大草原那种神奇的深入骨髓 的热爱。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女生一路议论两个话题:为什么那些蒙古族同学总是在没有任何情节的草原画面出现时鼓掌?那个有弯曲的大河的草原在哪里?从 那个时候起,我就希望有一天可以去那个辽远的地方。
《悲情布鲁克》的取景地在新疆的巴音布鲁克草原,这个地方现在以开都河的九曲和天鹅湖出名。如今巴音布鲁克已经不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而是新疆的旅游热点地区之一。但是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情况还不一样。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原政协主席、蒙古族作家浩·巴岱写过一部小说《尼美尔山风云》,内蒙古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塞夫、麦丽斯决定把它拍成电影,就是《骑士风云》。由此他们来到巴音布鲁克草原,惊叹之余,一口气在这里拍了三部电影,这片美丽的土地也通过他们的镜头名扬天下。
《骑士风云》、《东归英雄传》、《悲情布鲁克》后来被合称《骑士风云》三部曲。三部电影都是动用不多的演员,在广阔的场景中表现人数稀少、势单力薄、青史 无名的蒙古族英雄,上世纪90年代,也是蒙古族文化、信仰、价值观、生活方式、民族精神沉沦的低点。那时的《骑士风云》三部曲像浓云中的闪电一样,裂缝不 大,光线不稳,却足以震撼心灵。那时很少人知道新疆也有开阔的大草原,但是在《骑士风云》三部曲上映后不久,开都河蜿蜒的河曲就成了草原的标志景观,但是 还是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地方在新疆。
在拍《骑士风云》之前,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牧民家庭的男主演巴音也没有到过巴音布鲁克,也不知道新疆还有这种大草原,那时候进入巴音布鲁克非常困难,从 巴伦台出发,路况非常差,又颠,土又大。经过几百公里颠簸,他形容第一次到达这里的感觉时说:“这个地方太好了!就好像到了我梦想的草原一样!我梦里真正 的草原就应该是这样的。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九零年,那时候草好,马特别多,我们集中了一万匹马拍戏,那种感觉太震撼了,马蹄咚咚咚地走过,就像地震!真的是 地震一样,再也没见过那种场面!”这片蒙古人梦想的草原从八百年前成吉思汗西征起,先后为察合台汗国、卫拉特蒙古辉特部、土尔扈特部的驻牧地。
二、梦乡
我第一次到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时候,从库尔勒出发,向东从天山东部的甘沟翻过天山,去了吐鲁番、乌鲁木齐、然后沿着天山北坡一路向西,经乌苏、精河、赛里木 湖,从果子沟再次翻过天山进入伊犁。我发现,不说天山南北两坡,山的里面,东边的甘沟、托克逊那边非常荒凉,裸露的沙石上寸草不生,而天山的西边从伊犁朔 河而上,进入那拉提、巩乃斯,高山深谷,山坡上是茂密的森林,山顶和山脚是牧场,风景令人迷醉。但是过了那拉提山的山梁进入巴音布鲁克,草原一下子就平旷 起来,既没有了茂密的森林,也没有裸露的沙石,正好处在过渡带上,又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
“我觉得,巴音布鲁克就是天山的心脏。”跟这片土地渊源极深的蒙古族摄影家阿鲁斯这样说。
巴音布鲁克草原实际上是天山中间的两块盆地,我给别人讲地理,不太喜欢用盆地这个概念,因为从吐鲁番那种比海平面还低的地方到柴达木那种摸得到天的地方, 从成都平原那种天府之国,到塔里木那样的死亡之海,都叫盆地,人们很难对它建立概念。当我刚刚看到《悲情布鲁克》那个电影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片子不是在 内蒙古拍的,因为它的背景上有雪山,内蒙古没有那么高的山。到达巴音布鲁克之后才发现,它不是背景上有雪山,它是四面环山,它在天山中部偏东的深山里,草 原中间还有一座山。天山有多么大呀?它的心竟然能装下一片大草原,奔流的开都河就是这颗心的血脉。
巴音布鲁克是蒙古语泉水丰饶的意思,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那时候草原上的泉水真多,在每一个雪山的凹陷处,都会有一条小溪,或者一个小水洼,那是 一个泉眼。那时正是秋季,草原金黄,泉水映着蓝天呈现比天空还艳丽的深蓝色,整个草原上,泉水就像扔得满地的碎镜子一样随处可见。我们的车走着走着就压过 一块四、五米长的水泥板路面,那就是泉水过公路的地方,泉水从山上往下流,流成小溪,最终汇聚到草原中心低洼的地方,形成大片的湿地。湿地中栖息着各种鸟 类,最出名的就是天鹅。
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天鹅湖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湖。开都河从盆地中心较低的地方流过,水面散成一大片,主河道都不明显了。天鹅就可以在这里栖息,而四面八方的 泉水汇聚到这里,有时不一定进入主河道,而是在河道附近形成浅的不稳定的水面,这些水面随季节和年景不同,大小和位置可能会有点变化。这些浅浅的长芦苇的 水域为天鹅提供了非常好的繁殖条件,这些地方都是天鹅湖。
蒙古民歌《鸿雁》这几年在国内很流行,但是这首歌的蒙古语原词歌唱的是天鹅,大意是:“天鹅,长着洁白的羽毛,从远方飞来,在有芦苇的清澈的湖水中游弋。 远方的朋友来我家做客,尽情的喝酒吧!不要急着走。”天鹅是候鸟,生活在有芦苇的水中,季节改变了,它们就会去远方,人们就用对天鹅的不舍表达对朋友的挽 留。这种意境不仅在巴音布鲁克有,在蒙古人生活的很多地方都曾经有。
巴音布鲁克草原栖息着天鹅、灰鹤、各种雁鸭、北山羊、盘羊、狐狸、狼,也有熊和雪豹出没。生活在这里的主要居民是蒙古族土尔扈特部。
我第一次到巴音布鲁克的时候,这里还没大规模开发,土尔扈特人骑着独特的马,赶着黑头的绵羊,风景竟然像米勒的油画一样有点欧洲风格。那种马给我的印象非 常深,它们像蒙古马一样不高,但是走起路来像欧洲马跳盛装舞步一样优雅。我才觉得,东归英雄不仅是个历史故事,它仍然对现代土尔扈特人的生活有影响。草原 上洁白的蒙古包散落在山坡和河湾,竟然有好几种样式,有的很小,似乎只有顶那一部分,没有墙,这种蒙古包在寒冷的冬季非常暖和,不需要太多的燃料。有的很 高,可以扎在背风的山坡上。也有和内蒙古蒙古包样式一样的,还有像蒙古秘史上描写的“斡尔朵”那样的,就是宫帐,顶部突起,用一种独特方式和下部相连。一 种文化保存得好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丰富,内蒙古蒙古包单一了,并且越来越少了,但是巴音布鲁克却还生气勃勃。
90年代,内蒙古的大片土地已经开垦,草原开始拉网围栏,蒙古包越来越少见,城市越来越大,草场越来越破碎。那段时间,巴音布鲁克受到的干扰还比较少,随 着它渐渐被人认识,很多内蒙古的蒙古族专家学者来到巴音布鲁克,看到山坡上散落的各种样式的蒙古包上升起袅袅地炊烟感动得落泪,这里的游牧文化竟然保存得 这样完整!完整的游牧文化保留地是蒙古人的梦想,而守护这个梦想的土尔扈特人为此付出的鲜血、生命却一直被东归英雄的光环照得隐没不见。
三、英雄
我的一位新疆蒙古族同学曾经跟我说:“很多人都不知道新疆还有蒙古族,老问我,你们家是不是从内蒙古搬过去的?我说,我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可能还是在新 疆!其实我们一直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地名都是蒙古语的!”我发现真是,比如:阿勒泰或阿尔泰是金子,乌苏是水,巴音郭勒是富饶的河流……然后我就跟 别人也这样说,一个维吾尔族的朋友就跟我抗议来着,说阿勒泰明明是突厥语的。原来突厥语和蒙古语中阿勒泰都是金子的意思,这两种语言同属于阿尔泰语系,居 民又长期混居,词汇有一定的重复率。虽然百分之九十的说法有些夸张了,但是蒙古人曾经长期生活在新疆,尤其是天山山里和天山以北的牧场上。
蒙古族画家林岱也持那个观点,今年,他开着车带我去巴音布鲁克的时候,他把路过的每一处地名用蒙古语发音念出来,证明这个地名是蒙古语的。突然他指着窗外 的山说:“腾格里乌拉”。我愣了一下,这座山?叫这个名字吗?仔细一想,腾格里是天,乌拉是山,那不就是天山嘛?不过我真的没想过天山可以这么叫。即使做 了这么多采访也没有很容易地把它和蒙古人联系起来。
林岱并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画家,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很多蒙古人有艺术天分,这件事也很有意思,曾经和一个来自新疆的土尔扈特马术师闲聊时,他问过我一个问 题:“你们小时候,晚上在家,爸爸真的不唱歌,妈妈真的不跳舞吗?那你们都干什么呢?”蒙古人的艺术才能就这样世代相传。林岱的爷爷也是画家,但是不画油 画,画壁画。巴伦台黄庙里的壁画大多是他画的。
林岱非正规地学会了画油画,就那样努力的画,居然画了一张两米多高,几十米长的长卷表现土尔扈特人东归的场面。有领军的可汗,作战的部队,倒下百姓、受伤 的战士、还有当时护送佛像高僧,数百人物,栩栩如生,冰天雪地,山河连绵。林岱坚信自己是《蒙古秘史》中记载的王汗家族的后代,他指着家里父亲的画像,背 诵自己的祖先,9代祖先时和渥巴锡汗是堂兄弟了。但是22代就追到王汗有点快了,现在离王汗的时代已经800年了。
1771年,在伏尔加河下游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卫拉特蒙古土尔扈特部起义东归,回到新疆伊犁河流域。这个在中国史上赫赫有名的爱国主义壮举,在世界史、蒙古 史和土尔扈特人中间众说纷纭。我曾经觉得触及土尔扈特和东归这个话题很难,并且把这个想法告诉浩·巴岱先生,他说:“说假话,当然不好写,说真话就好 写!”那我们就真的去看看1771年的世界、中国、还有土尔扈特。
1771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已经一百多年了,离北美独立战争爆发还有4年,离法国大革命还有18年,第一次工业革命已经开始,珍妮纺织机已经用于生产, 离蒸汽机进入生产领域还有14年,沙皇俄国进入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统治时期。1771年绝对是人类历史的十字路口,用不了多久,西方文明就要在人类文明中 占据绝对优势了。在这个神奇的时候,从西方跑到东方,渥巴锡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并不想做惊世骇俗的发问,但事到如今,真的有人这么想,甚至是土尔扈特 自己的年轻人。以前,我看过一个蒙古族青年写的文章,说如果土尔扈特不东归,那么现在伏尔加河下游的卡尔梅克共和国就会成为俄罗斯联邦中比较大的共和国, 甚至有可能成为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
如果按照单线的历史进化论形成的社会发展史,这个事件确实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内容。但是1771年以后的欧洲又发生过什么?拿破仑征战欧洲、奥地利对东南欧 的战争、意大利和德意志的独立战争、普法战争、沙俄和东欧各国及土耳其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工业兴起后,女工、童工大量进入血 汗工厂导致的欧洲人口健康状况下降,西欧甚至由此引发兵源不足;工业污染一度困扰欧洲各国;包括共产主义在内的各种思想兴起,而后欧洲各国进入长期的政治 动荡……信奉藏传佛教,流淌蒙古人自由的血液的土尔扈特人或者已经隐约地感觉到欧洲的经济崛起和工业革命将给那片土地带来深重的灾难,从这个角度讲他们看 到的欧洲可能正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传统历史学界认为,土尔扈特人东归的主要动因是沙皇俄国从土尔扈特人中间征兵跟土耳其作战。进入热兵器时代,骑兵的优势逐渐减弱,但有个过程,这个过程的 起步阶段是失去战场上的主导地位,而后伤亡提高,最后逐渐转化为充当炮灰,土尔扈特人当时还仅仅处在失去了主导地位的阶段。后来在二战中,苏联统治下的另 外一支蒙古人布里亚特,几乎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成年男子。不过那时的土尔扈特人没有选择掌握火枪和工业技术,而是选择离开欧洲,不能随便说他们错了,走 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时,有几个人能先知先觉?大历史的此消彼长中什么才算先知先觉?
土尔扈特部是四卫拉特联盟中的一部。另外三部是杜尔伯特、准格尔、和硕特。四卫拉特联盟曾经建立过南及西藏,北及巴尔喀什湖以北地区的强大帝国,这也是古 代游牧帝国最后的辉煌。土尔扈特西迁以后一直参加四卫拉特联盟的会盟,信仰黄教,去拉萨朝佛,接待清朝使臣,保持着和东方帝国的联系。1756清朝剿灭了 卫拉特蒙古准葛尔部,数十万生活在新疆的蒙古人死在战争中,损失最大的是准格尔部和杜尔伯特的分支辉特部。和如今有些史书上鼓吹平叛的功绩不同,浩·巴岱 认为,蒙古人在清朝边疆问题上作用有两重性,虽然有时发生叛乱,但是多数时候能帮助清朝巩固国防,准格尔剿灭之后,西北的国防也就成了大问题,大片土地成 了沙俄的囊中之物,所失去的国土不仅仅是清末勘分西北时损失的巴尔喀什湖以南地区。不管怎么看这段历史,当时的清政府对卫拉特蒙古显然并不友好。
也有人认为准格尔被剿灭之后,渥巴锡听说伊犁空虚,要攻取伊犁,这条史料我没看到过,但1756年准格尔被最后歼灭,1759年清朝完成对新疆的战 争,1762年设立了伊犁将军,锡伯、达斡尔、鄂温克、察哈尔蒙古中委以戍边任务的部族在这期间陆续西迁,在土尔扈特东归前的7、8年,就已经到达新疆的 伊犁、塔城一线。如果土尔扈特人真的想攻取伊犁,那他们的情报就太成问题了。当时渥巴锡继承汗位已经10年了,所以也不存在政权交替引起政策方向转变问 题。
历史有时候,不能盖棺定论,历史的当事人在迷雾走出的一条路,今天看上去仍然在迷雾中。欧亚草原从大兴安岭以西一直绵延到多瑙河以东,在这片广大的土地 上,游牧民族在过去的数千年中一直保持着说走就走的英雄豪情,多少次欧亚各国的历史就被游牧民族的一次出走改写了。土尔扈特人或许只是最后一群说走就走的 人,东归的动力或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蒙古人的基因里写着的一行密码。
土尔扈特蒙古人1770年冬天从伏尔加河下游出发,由于河水比往年封冻晚,伏尔加河对岸的百姓无法赶着牛羊过河,留在了那里成为卡尔梅克。东归之路走了8 个月,一路上遭到沙俄军队堵截,并受到哈萨克等中亚各部部族的抢掠。17万百姓和军队走到伊犁河流域时只剩下不足7万,沿途那些惨烈故事现在还在土尔扈特 人中流传。
新疆师范大学蒙古族学者巴图巴雅尔认为,现在关于历史,大家不重视看档案,所以有特别多的讹传,在他的启发下,我找到《土尔扈特部归顺记》碑文来看一下。 这个石碑是乾隆皇帝1771年夏天在承德接见渥巴锡时竖立的。碑文一开始,乾隆皇帝首先做了个名词解释,“归降”和“归顺”。打服的叫归降,主动投奔的叫 归顺,土尔扈特部属于归顺。但是乾隆皇帝也并非没有疑虑,在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古云:受降如受敌。朕亦不能不为之少惑,而略为备焉。然熟计舍楞一人, 岂能耸动渥巴锡等全部?且俄罗斯亦大国也,彼既背弃而来,又扰我大国边界,进退无据,彼将焉往?是则归顺之事十之九,诡计之伏十之一耳。”其中提到的舍楞 是一个诱杀过清朝将领的卫拉特贵族。虽然乾隆认为,受降如受敌,但是分析了土尔扈特部的处境以后,他认为这事归顺的成分占九成,并且说,后来的事情证明果 然是这样。看来这件事情既不想宣传工具吹捧得那么爱国,也不像有些人说得纯是为了攻取伊犁。事情发生的当时参与者就有不同的打算,乾隆皇帝也有自己的权 衡。
巴图巴雅尔详细地讲解了东归后的土尔扈特部安置的事情。他说在中国第一档案馆里有一张地图,是专门画给乾隆皇帝研究这个事的。东归以后,渥巴锡以下几位首 领的部族分别被安排在天山以北的布尔津、精河、乌苏等地,而渥巴锡的直属军民安置在更加靠边境一点的地方。因为东归途中损失惨重,渥巴锡的声望下降,安置 在边境上的军民人心浮动,渥巴锡要求重新安置。乾隆皇帝对着地图研究方案,乌苏再往东,就是今天的昌吉和乌鲁木齐,这里当时是非常好的牧场,但也是伊犁将 军回京的要道,如果安置在这里,意味着伊犁将军翻过天山之后,要穿过几百公里土尔扈特部的牧场,这显然还是令乾隆皇帝不安。于是,他注意到天山中间相对封 闭的尤尔都斯盆地和焉耆盆地,温暖的焉耆盆地成了土尔扈特部的冬牧场,孕育开都河的尤尔都斯盆地做了夏牧场。这个夏牧场不久有了一个更加蒙古风格的名字 ——巴音布鲁克。
其实18世纪整个人类离古老的英雄时代已经很遥远了,但是土尔扈特人仍然是能追随心灵梦想的英雄。不过现实是残酷的,渥巴锡离开伏尔加河那年29岁,去世 那年33岁。他有一副画像传世,巴岱先生形容说:“二十几岁的人,就好像五六十岁一样,你说他受了多少苦?”和静的民间学者才仁加甫在新疆当地收集了 2000多首土尔扈特民歌,其中有一首大意是这样的:“伏尔加河的水难道是咸的吗?伊犁河的水难道是甜的吗?我们失去这么多亲人难道就是为了顶戴花翎 吗?”可见渥巴锡受到的压力。渥巴锡虽然年轻,对当时土尔扈特部的处境看得却很清楚,他去世时留下这样的遗言:耕田放牧、安分度日、少生事端。对此,他表 示全心全意地祈盼。
巴音布鲁克直到今天还是只有三个通道通向外界,一条向东通向焉耆盆地,也就是巴伦台、库尔勒方向。一条翻过那拉提山,向西北通向伊犁,这是成吉思汗西征的 路。一条像难通向库车。这片草原对渥巴锡的部众或许太封闭了,如果在乌鲁木齐附近,向北和可以通向准格尔,向东通内蒙古,像东北通今天蒙古国的科布多。这 样的封闭或者在当时捆住了土尔扈特人的手脚,但是却意外地保存了蒙古人的文化。今天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古老的生活方式就是当年土尔扈特人的追求,不是吗?不 然的话,为什么那些已经告别游牧生活的蒙古人会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落泪呢?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美丽的姑娘……那 就是蒙古人的天堂。
四、遗产
2013年,8月底,林岱带着我再次访问巴音布鲁克草原,翻过巴伦台河和开都河的分水岭,他指着最高处残存的雪峰说:“我就出生在那下面!下面就是开都河 的源头。”艾尔宾山横亘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中间,把它切开,开都河发源于山北面,从发源地向西北方向流淌38公里,进入小尤尔都斯盆地,然后向东南方向转 弯,流过宽阔的大尤尔都斯盆地,在这里汇集了大量的泉水和支流之后,从大山口出山,进入焉耆盆地,在焉耆盆地低洼的地方汇流成博斯腾湖,博斯腾湖的水下泄 进入孔雀河。孔雀河曾经是罗布泊的水源,现在通过库塔干渠流入塔里木河,最终消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库木塔格沙漠之间的绿色走廊之中。
开都河在塔里木河水系中是一条比较特殊的河,它的水量随季节变化不像塔里木河的其它支流那么剧烈,因为它出山以前受到一片湿地的滋养,湿地有稳定河流流量 的作用。在新疆南部,河流的出山口非常重要,因为新疆是干旱区,河流的全部补给来自冰雪融水和山区降水,出山以后,河流的补充就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耗 散,所以一条河的出生和成长都在出山以前。开都河从源头到出山口长440公里,从出山口到博斯腾湖长126公里。开都河出山以前流过的土地就是巴音布鲁克 草原,这是一片由雪山、草原、湿地构成的生态系统。
我们此行就顺着开度河,从它的源头一路走去那个出山之前壮观的河曲。倒不是我们有意这样安排,是因为沿河的这条路是一条古老的牧道,是土尔扈特人从夏场搬 到冬场的牧道,而今它上面有了一条公路,是进入巴音布鲁克比较重要的路。我去过很多蒙古人的土地了,内蒙古从东到西,蒙古国从东到北,像开都河这样浩瀚的 大河在草原上并不多见。蒙古人热爱河,对河敬重、保育,不在河里洗脏东西、不倒脏水、不修堤坝、水库。所以草原上那些马能踏过去的河可以流淌上千公里,到 下游还能饮用。不过开都河外观和那些河虽然很像,却不是马能踏过去的河,河水很深,当地人说,深的地方有20-30米,它宁静地淌过草原,又匆匆地流走, 草原养育了它,它也滋养了草原。开都河里有冷水鱼,从前在当地的蒙古人中有个说法:鱼不要吃,因为它是很长寿的动物,这种鱼长得很慢,但是可以长得特别 大,大得长到一米多长,可见它确实长寿。现在这鱼捕捞得已经不见大鱼了。
从前在地理课本上学到的新疆的畜牧业是在高山牧场放牧,夏天在山顶的草甸上,冬天到山脚下的绿洲里,山中间是大森林。我对天山的印象也是如此,不过巴音布 鲁克不是这样。巴音布鲁克是草原,以紫花针茅和坐花针茅为健群种的草原。“我们地理学上,只要叫草原就是要以针茅为健群种,不管是东部的贝加尔针茅、大针 茅、小针茅,它一定要是某种针茅为主的才叫草原,实际上你去那拉提那边的高山牧场,那都是草甸。”新疆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海鹰说。
海鹰教授这几年在为天山申遗奔忙。虽然申遗这个事情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批评,但是海鹰认为天山要保护,他没有这个能力,很多和他一样的人都没有这个能力,世 界自然遗产是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力量。几年前,水电站淹没天鹅湖和开都河九曲的事情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今年这里已经列入世界自然遗产。
虽然为申遗对保护草原有重要的意义,但是为了申遗,巴音布鲁克很多牧民却面临着搬迁。说是为了保护草原。“巴音布鲁克草原原本是土尔扈特部的夏牧场,生活 在这里的牧民也就一万人左右,生活曾经非常富有。山区革命时,巴音布鲁克这边被革命军控制,而焉耆由当时的国民党中央控制,于是巴音布鲁克成了四季牧场。 后来越来越多的外来人进入,尤其是十几年。最近禁牧政策的推行,很多牧民被搬到焉耆盆地。焉耆盆地已经农业开发了,没有放牧空间,形成很多社会问题。”巴 图巴雅尔说,“巴音布鲁克是退化了,但是以前是夏牧场的时候,就不会退化,要研究是什么原因退化的,不能让牧民承担责任,这就是我要说的。”
和浩·巴岱先生谈到这个问题时,他也表示不太能接受,但老先生,比较含蓄。我说:“我觉得,一块土地是什么样子,跟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很有关系,如果这个 地方住的是农业民族,早就种了地,排干湿地,赶走野生动物,修堤开渠,它也就成不了自然遗产,新疆这个特点非常明显,游牧民族生活的地区,保存着大自然的 原始风貌。所以保护一片土地应该和土地上的百姓一起保护。”浩·巴岱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五、家园
第二次面对巴音布鲁克草原,和第一次相差了十几年,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艾尔宾山上,山顶不见雪帽了,季节问题?天气问题?气候问题?还不能马上给答案。但当 地人认为是山顶上开矿影响的。林岱开着车,带我去开都河的九曲,路上压过的低处的水泥板,只有一处有泉水。这一次,也没有再注意到会盛装舞步的蒙古马,实 际上我看到这里的蒙古人还骑着马,就觉得很满意了,在其它很多地方,牧民骑马多半是礼仪性的了,不再是生产、交通的一部分,但这里,明显看出,骑马还是他 们生活中自然的事情。蒙古包依然星罗棋布,但是少了不少。骑马放羊还不是一道风景,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大队的马队,确成了一道风景,那是游客们在骑 马玩。我在开都河河曲的下面翻上马背,马队队长是不太会说汉语的蒙古青年,他明显非常熟练,善于经营生意,管理马倌也很严厉。我骑得那匹马非常好,又听 话,又擅跑,训练有素。
草原上,又建起一座黄庙,以前土尔扈特人的中心黄庙在巴伦台的山沟里,现在草原上多了一座,同样金碧辉煌。土尔扈特部能东归,清朝能接纳他们都跟他们信仰 黄教有关。在当年的碑文里还提到这个内容,林岱在他的画里,也特地画上了护送佛像的高僧和随从。现在建庙和从前不同,以前要一间、一间地盖房,一尊一尊塑 像,一张一张画画,要很多年,甚至上百年才能修好一座庙。现在人们有钱了,一座庙一下子就盖起来了。
草原上也拉起了网围栏。我看见很多羊的背上被涂得五颜六色,那是为了区分羊的主人。这显然是外来人在放羊,因为游牧民族认识羊的脸,不需要把羊涂成这样。 幸好到草原深处这种情况就少见了。但总是似乎缺少点什么,当年土尔扈特人那种欧洲牧羊人的气度似乎不见了,或者那不是欧洲人的气度,而是卫拉特蒙古的自由 精神。卫拉特蒙古按照当前通行的学术观点是从林中百姓演化来的,不同于追随成吉思汗的毡房之民。又有学者认为卫拉特人是没有西迁的匈奴的后代。而林岱自认 为是王汗的后代。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匍匐在圣汗脚下的臣民,也不是带着悲悯情怀俯瞰世界的征服者,他们是自由的百姓,存着游牧人最古老的热情、智慧,以 及纯朴的爱与恨。他们除了有忧伤的长调,郑重的呼麦,还有奔放的舞蹈。但是,这一次,草原给我的感觉却异常地平静,好像一盘没有放盐的菜一样淡。
晚上林岱叫来几个亲戚一起喝酒,一个人说:“我们去采蘑菇,下雨了就去,没采到,再下又去,又没采到,后来有个人发现草地里躺着个人,吓了一跳,以为有死 人,走近一看原来那个人快下雨了就睡在可能长蘑菇的地方,长一个拔一个。都是外地来的!”巴音布鲁克的蘑菇据说已经卖到一千多一斤了。
后来那个亲戚喝得有点多了,说山上开了很多矿所以泉水没了,泉水是不能碰的,一碰就没。他竟然用那种押韵的唱诗一样的方式说:“我们的蘑菇采了就采了吧! 我们的旱獭吃了就吃了吧!把我们山给我们留着呀!没有山哪有我们的大草原!”土尔扈特人那种天生的诗人、艺术家气质仍然在他身上,不过他已经不是个牧民, 而在城市里上班。这一行我见到的土尔扈特人有教授、商人、画家、官员、教师……竟然错过了牧民。
开都河壮观的河曲在离出山口不远的地方,出山口方向没有道路,从巴伦台这边进去,就是草原最深的地方。上一次,来我并没有到这个地方,因为那时没有路。当 时,草原上也没有其他游客,汽车压上草原之后,我们同车的一个日本女孩哇哇大叫。我虽然也觉得车开在草原上,就像开在自己的皮上一样难受,但是为了看河, 我就没说,惭愧之余我决定放弃。这一次,我去拜望了开都河壮阔、美丽、宁静、优雅的九曲十八湾,公路已经修到山脚下,给游人走路的栈道修在悬崖上。灰鹤从 我头顶飞过,天鹅在脚下盘旋,游客们在耳边吵闹,让我听不到风说的悄悄话。然后,我就坐上车,返回和静县城,那感觉就好像去拜访一位心仪已久的情人,但是 见面以后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不禁遗憾。
在巴音布鲁克的汽车站,我们意外地碰到了我的老朋友,摄影师阿鲁斯,他搭上了我们的车,车上他说:“巴音布鲁克这个地方太好了!真正的好地方咱们还没有 到,好多地方骑马才能到。”多年前,阿鲁斯刚开始在这里旅行时,曾在他的游记里抱怨这里路不好走,现在他变了。草原在退化,草原上的蒙古人在往外走,但走 出草原的蒙古人的心正在回归。
那年,我们在电影院里看的另外一部电影是蒙古族歌唱家腾格尔主演的《黑骏马》,谈到那部电影时他曾经说:“我不善于骑马,但我迷恋那骑马才能到达的故乡。”
藏传佛教的信徒中有个说法,说佛经上早就说了,到末法时代会发生四件事:“铁在天上飞,水要用钱买,洁白的雪山会变成花牦牛的颜色,深山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车可以进去的路。”希望阿鲁斯说的是真的。巴音布鲁克还有未被打扰的荒野,还有骑马才能到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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